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蟄伏 

I

    遊覽車的座椅竟然這麼舒服,這倒是新發現,躺了整整一個下午,背脊沒有絲毫酸麻的感覺。電子琴的旋律不知什麼時候停止,好幾次想起身把錄音帶換了,又捨不得這樣悠閒的姿勢。想起昨晚睡的榻榻米,真是難過的要命,數綿羊的催眠術也無效,眼看天都快亮啦,才漸漸入睡,旁邊的羅哲夫就把我叫醒要吃豆漿。

天色陰暗,昏沉沉的霧氣越聚越濃,雨越下越大,幻想中應該是翠綠綠的山,此刻卻是鉛壓壓的。

有人進來,我懶懶地起身,是司機。

「有沒有什麼消息嗎?」我問。

「往花蓮的路沒辦法啦,宜蘭支線大概還有希望,明早再打個電話問看看,公路局如果開車,我們就離開這裏了。搶修工作一向都是這麼慢吞吞的,只怪運氣不好,唉!運氣不好。--咦,你怎麼不到處走走,別悶出病來。」司機微笑地說著,關懷的善意中隱藏著些微的歉意。

「梨山是小鎮--」我也不想多解釋,就把披在肩上的外套穿上,下了遊覽車,撐開傘,暗淡的路燈稀稀疏疏地離散著,滂泊與氤氳,把夜的神祕描繪得淋漓盡致。

冷清的商店,赤裸的磚牆,剝脫的屋簷,也許因為佈置過於簡單,倒也流露著樸素的鄉土親情。

「嗨--曉童。」

「嗯!」我望著迎面走來的人影,原來是俞二郎

「那裡去呢?曉童。」

「走走,你呢?」

「梨山賓館,打保齡球。一起走吧!」

「我又沒玩過,恐怕--」

「那沒關係,我教你幾招好了,比跳舞還簡單。--凡事都有第一次啊,走吧!」

「也好。球都沒拿過呢!」我想起第一次俞二郎帶我去參加的迎新舞會,那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風很大,傘有點拿不住,走在風中,一哆一嗦的,好像由四面八方急驟飛來的流矢,迅速的把血液凍住。曲曲折折的坡路,兩三家空蕩蕩的屋脊落在山腰,山上的水斷斷續續地流過路面,夾雜著黃泥與浮漚,顯得淒涼一片。

帝王色彩的威武建築物輝煌地出現眼前。

    這就是梨山賓館了,我想著。花木蔥蘢,除了雨聲,安靜得好像修道院的花園,格外清新嬌美。自動門向兩旁刷開,一陣暖氣與雷聲迎面撲來一一

    隆隆隆............乒乒乓乓。

    保齡球滾過球道,滾過心坎,滾過遙遠的未可知。

 

 

一一梨山有個姑娘叫啊叫娜妲

    她的兩個眼睛水啊水汪汪

    烏溜溜的頭髮披肩膀

    一把熱情像太陽一一

 

兩人又繞著曲曲折折的坡路,回到山腰上的旅社,沿途俞二郎一直唱著歌,他那破裂的嗓音低迴著,也頗具魅力的,我並不想打岔,任他放肆地一路唱下去。

這家旅社的出入口是頂層,二樓是套房,往下數的。褪色的階梯聒噪地作響,似乎曾經無助地掙扎於歲月風霜的侵蝕,此刻更顯得灰瞢瞢地陰森與遼,走道迤邐,揮霍著被遺棄的空白。

「你稍等一下。」

俞二郎不等我回答,快步地走過兩三間套房猶疑了兩三秒鐘,敲門。

..................

「王小姐一一」

「誰呀!」

門微微啟了開來,原來是遊覽車小姐。俞二郎低聲跟著伊說話,伊可愛的嘴唇像一朵甜蜜的小花展開著。我想起俞二郎那些放蕩的生活,.....

隱隱約約,傳來絲絲迷離的琴聲,似蟬鳴似......仔細一聽,是一首熟悉的吉他旋律,潺潺潺潺的顫音,沒錯,是他沒錯,溫長卿,怎麼他也住起套房來呢?

有一次在金山露營,他就一直撥弄著這首曲子,他真是彈的一手好吉他。記得我問他彈的是什麼曲子呀,他說這是名曲中的名曲,阿爾漢布拉的回憶,還用西班牙文說了一次,我說什麼是阿爾漢布拉呢,他說阿爾漢布拉是一座宮殿的名字,然後很神秘的說,這曲子必須在海邊彈才有意思,最好身邊又伴著心愛的女孩,那澎湃的浪濤就是伊血管內燃燒的熱火,這潺潺的琴聲就是伊的熱火沿著薄薄的血管盪起的溪流溪流溪流......

可是溫長卿啊,現在是在梨山呢!你那溪流聽起來卻是刺骨的冰冷:幽秘的迴響好似恐怖的鷹鷲在撕裂著我的神經!照照鏡子突然發現裡頭映的影像是白骨嶙峋的骷髏渾身也不會這麼慄慄地顫抖!

俞二郎還在說話,那是一種難以拒絕的神情,不知道又說了什麼,使得伊似乎害羞地點點頭,一朵紅雲泛上伊的耳根一一這倒是令人好奇的一幕懸疑,我禁不住地把眼光移過伊起伏的呼吸,移到伊裸裎的小腿,一陣昏眩。

 

下了三樓,一間間十人到十五人住的房間。

「嗨,怎麼現在才回來,你看!遲了半個鐘頭!」紀山玄一看我們進入房間,抬起頭來就這麼一句。

「才十點半而已。」俞二郎低頭看錶:「整個晚上你都躲在這里?」

「你不是說十點要玩牌嗎?剛才到隔壁看人下棋去了,就是有這麼瘋的,連續一百局,呵!受不了。」

「看電視沒有,氣象報告?」

「看了一一縱貫鐵路斷掉,南部大水災,安平海水倒灌........

「誰去擔心海水倒灌,沒有這邊的消息?」

「還是一樣,東西橫貫公路九十五公里處,梨山大禹嶺間因豪雨所致,坍方多處......,你看都會背啦。」

「不是昨天就在搶修了嗎?」

「搶修是搶修,他們說的。谷關那頭就有七處坍方,地基都陷下去了,想走路過去都有問題呢!」

「谷關!難道你想走原路回去?高雄不是有個舞會要辦嗎?」

「行程都就擱了,還想跳舞,羅哲夫剛才到電信局,打長途電話取消了。」

     俞二郎皺了皺眉頭,紀山玄繼續說:「有路可走,就走那一條路。不然就真的要在梨山避暑啦!何況還有宜蘭支線可以等,司機也答應要跑,雖然大家都清楚遊覽車底盤很低,車身太長,跑宜蘭支線很冒險,但這種時刻,很少有人仔細去區別『焦慮』 與『信賴』這兩種復雜心理的。」

羅哲夫正與一群人,四、五個吧,圍坐在靠窗的一頭。

「曉童,過來過來,喝葡萄酒。」

「葡萄酒?那兒來的葡萄酒?」

「哈哈,三分米酒、七分可口可樂,這就是葡萄酒啦,這裡還有『乖乖、可口奶滋、......別客氣哦,我請客的。」羅哲夫倒了一杯給我,把盤坐的似乎酸麻的雙腿伸展了開來,換個支頤而臥的姿勢說:「為什麼喝酒呢,你大概想這樣問我吧?還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的,只不過也是墮落的一種型態而已,但為什麼墮落呢?這就沒有答案了,天便不是也一度墮落過?這就是一種必要吧!溫柔的必要、肯定的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的必要、墮落的必要......必要的必要。」

「你們聊些什麼呢?」我望著一張張泛紅的臉。

「蒙特冀奧運會君王論一一」

「君王論!」

「嗯,政治與道德、分離,這就是君王論那一本書的主張,加拿大以政治干預體育,這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哦,其他呢?」

「其他嘛,研究所、出國。沒有人談女孩,真奇怪,沒有人願意去談這種話題一一對啦!還談到溫長卿。」

溫長卿!他又有什麼好談的?」

「你不知道啊,期末考他給那鷹眼的栽掉啦!」

「栽掉!怎麼一回事呀?」

「說起來天就黑一半,鬍鬚會打結一一那鷹眼的把考卷發了,就是溫長卿的那一份試題沒給,溫長卿坐在最後一個座位,以為那鷹眼的給漏了,就走到前頭說老師啊我的試卷呢,那鷹眼的說你的試卷,算了,你不用考啦,溫長卿說怪啦,我又沒怎樣啊,那鷹眼的說你就是沒怎樣,一動也不動,我都把考卷發下去了,你為什麼還不坐好,算一算,你自己算一算誤了一分鐘誤了別人幾分鐘,如果每一個人都像你這樣,豈不天下大亂!溫長卿說老師啊,我只是把講義收回書包裏頭呀,並不是有意耽擱別人的。那鷹眼的就是不許他考,溫長卿只是說老師啊老師啊......羅哲夫一口氣說了下來。

「不幸,真是不幸!他一定很久沒燒香了。」

溫長卿那小子不可能燒香拜佛的,你沒聽他說過:除了教堂與課堂,人多的地方我不去。他可真是虔誠的不可理喻。」

「難怪舞會從來不見他的影子!」

但那次露營,他怎麼去了,難道有什麼誘因......

溫長卿說老師啊,忽然臉色一沉,說,這是三學分必修的課程,老師你這樣堅持下去,可能就誤了我一生!那鷹眼的也是臉色一沉,說:去!去!找你的導師去!看他如何處理。一一溫長卿嘆了一口氣,轉身就走,也沒見他再回來過。」

「曉童!要不要玩牌一一」俞二郎邊說邊走了過來。

「玩那種的?」

「拿破崙、黑桃皇后,都可以。一一羅,你玩不玩?窮聊沒意思啦!」

「玩牌!隨時奉陪。但得講究講究情調,像這間鳥窩,人又多,又沒音樂,不痛快!」

「情調,什麼樣的情調?」

「笨鳥!海一般的詭譎,這就是情調啦。嘿嘿,如果你願意的話,再加上灰塵、蜘蛛網與雙人床,那也未嘗不可。」

「雙人床!」

「哦哦!難道你也沒聽過雙人床一一嘿嘿雙人床讓戰爭在雙人床上進行,沒有聽過?咳咳一一讓戰爭在雙人床上進行聽流彈躺在你長長的斜坡上聽流彈像一把呼嘯的螢火在你的我的頭頂竄過竄過我的鬍鬚和你的頭髮讓政變和革命在四周吶喊在四周吶喊......

 

 

 

俞二郎提議到溫長卿的套房,沒人反對。上樓時,走在前頭的羅哲夫踢到梯階,差點跌了下來,我慌忙地上前把他扶住,他帶著一幅酒紅的無奈神情,轉頭對我笑一笑說:「沒關係的,謝謝!沒關係的。」俞二郎紀山玄拿著牌跟了上來。

隱隱約約的,又聽到了吉他的旋律。......敲門,

「哈囉,長卿!我們在這兒玩牌,好嗎?一一」

溫長卿泠冷地望了羅哲夫一眼,又看看俞二郎,然後把門開了讓我們進去,迎面就是一張書桌,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樂譜,左側是一張床,我逕自上了床,往裡頭靠著牆坐了下來,天花板懸掛的淡黃燈光柔柔地照射在白色的床單上,溫長卿把門關了起來,坐在書桌前。俞二郎在我右側盤膝坐下,由口袋內掏出一包煙上頭寫著more,他點活了一根,我發覺這種香煙倒有點像素描用的木炭。

羅哲夫在我旁邊坐下,回頭看看背後緊閉的窗子說:「唷哦!這裡看得到梨山夜景呢!」

「玩那一種的?一一哈,好舒服的一張床!」

「黑桃皇后好了,」我望著對面洗著牌的紀山玄說:「記分!輸一千分的明天到蘇澳請吃海鮮。」

「好啊,這下可有得吃啦!」羅哲夫的聲音跳躍著:「長卿啊,一起來玩吧,別想得太多了,既然看不開,就看淡點吧,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世界老這樣總這樣一一還是你彈琴,我們玩牌,多麼有情調的畫面呀!長卿,你知道我們好想念你的琴聲呢,彈些泰雷加的作品好嗎?你說他是吉他裡的蕭邦那一位,啊!好久了,自從那一次露營以後,就沒聽你彈過,好想念好想念哦!阿拉伯風的奇想,阿爾漢堡的回憶,好想念哦!......

溫長卿好像被催眠似的,又輕輕地撩撥起他那多情的手。俞二郎把夾在食指中指間隙的煙送上嘴,又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吐得很慢,煙圈一個個送出來,越來越小,最後煙燻像蚯蚓似地竄動著,一瞬間,整張臉就如噴著蒸汽的鍋爐迷失在恍恍惚惚的迷霧里。

朦朧!朦朧是一種情緒,一種令人受不了的情緒。

俞二郎就是喜歡這樣自得其樂:玩牌的時候,抽煙;打保齡球的時候,抽煙;舞會的時候,也抽煙。有一次問他為什麼抽煙呢,他說,哈哈抽煙啊,他媽的我抽煙倒有三個理由:為抽煙而抽煙此其一,為吐煙而抽煙此其二,為不為什麼而抽煙此其三。你認為最最不合理的理由往往就是我認為最適當的理由。

 

..................

「誰要聽故事?」羅哲夫丟出一張牌。

「好啊!」紀山玄說。

「話說從前有一個人睡在一間聽說鬧過鬼的房子,臨睡前關好窗子,鎖好房門,又檢查床底,然後上床,當他吹熄蠟燭的時候,窗簾那頭輕輕地飄過來一句纖細的聲音:「好了,今晚我們算是關在一起了。」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就這樣。」

「這麼短的故事,再說一個吧,聽說你拜達摩的,就說說這種神秘的故事,好嗎?」

「哈!你說那位壁觀婆羅門,也好。嗯一一話說達摩大師初到南方,與梁武帝見了面,帝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師曰:『廓然無聖』,帝問:『對勝者誰?』師曰:『不論』......

「等等,一一請不要說文言文好嗎?」

「唉,算了算了,還是來說莎樂美的故事。」

「莎樂美!誰是莎樂美?」

「莎樂美是一個很會跳舞的人,伊博得希律王的歡心,希律王就滿足伊的請願,割下『施洗者約翰』的頭。別的人只有一個頭,伊有兩個;別的女人手上拿著一朵百合花,伊卻提著一個頭顱。一一馬太福音第十四章有詳細的記載。......

羅哲夫細細訴說著這一段攝人的故事,他的聲音好像很遙遠很遙遠,好像在沙漠中跋涉好久好久,肉體因疲憊不堪而呈現虛脫狀態所發出來的乾渴呻吟。

俞二郎靠著牆,抬起雙手托起下巴,兩隻食指伸直地並貼著鼻樑,冷漠得像個審判的法官。聽了一會兒又點起香煙猛吸。

紀山玄也時時揚起那似乎睡了一半的眼睛。

..................

 

 

「伊搖擺著有韻律的胴體,伊的神態昂然自得一一如貪婪的獵鷹,」羅哲夫最後說:「所以莎樂美是捕食的女人。」

溫長卿像觸了電似的站了起來,把吉他往桌上一放,側臉,青蒼蒼的臉,微仰著望向陰雨的窗外,顯得鐵一般的沉重、冷酷,在煙霧迷漫中更有些微不屑的輕蔑;微啟的下巴劇烈地顫抖,然後無力地垂下頭,彷彿痛苦的狂,颼颼地把他一擊而致使他自崖上劈空墜下。

一瞬間,溫長卿換了件套頭黑毛衣,拿了把黑的傘,越過淋漓一地煙屍,直往外走。

一陣風把門給甩了過來,碰的一聲始把我自夢中給驚醒了過來。

 

溫長卿沒再回來過。羅哲夫紀山玄斜斜地靠著腐白白的牆,已經睡得很熟。俞二郎還在抽著煙,我忽然很厭煩地不喜歡看他抽煙的樣子。我一翻身,閉著眼開始數綿羊,成群的綿羊、青翠的草原、柔和的陽光、低低的欄杆,一隻、兩隻、三隻......綿羊輕輕地跳過欄杆,奔向陽光照耀下的草原。

俞二郎緩緩地起身,我略一睜眼,很意外地發現他開門的手抖著,彷彿給雷驚嚇似地閃了出去。

五隻、六隻、七隻......草原有棵樹,樹下有鞦韆,鞦韆在陽光下盪著盪著盪著......

 


II

 

一一讓夜和死亡在黑的邊境

發動永恆第一干次圍城

惟我們循螺紋急降,天國在下

提入你四肢美麗的漩渦一一

 

雙人床,哼!天曉得這是誰的作品,但這無所謂,每個人都應該隱藏著一些祕密的,每個人都有權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驕傲與沉默的尊嚴,這一事實使得羅哲夫那張戴著面具的臉顯得更加神聖不可侵犯。

奇怪!我提議溫長卿的套房,居然沒人反對。其實我這樣提議是無心的,我只是想到伊住套房,伊有雙人床,溫長卿也住套房,理所當然地,應該也有雙人床。

我倒希望有人反對。曉童一向沒有意見,找他跳舞,他去,找他打保齡球,他也去,他不出聲是可以原諒的,但羅哲夫這小子竟然不反對,倒是出我意料之外。他醉眼惺松地念著雙人床的詩句,一副自命不凡自以為是貴族的樣子,我真懷疑他是否有過那種經驗。

牌、牌、牌......每一張牌都是小小的偶然、小小的沮喪;洗牌發牌出牌,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循環!沒有人發現我的不耐與不安,更沒有人在乎我臉上扭曲的風景,他們幾乎是在催眠狀態中習慣地動作著,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這樣反覆地玩牌是不是荒謬的可笑,反正一放暑假就畢業旅行,這已經是錯誤的安排,一錯再錯,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誰都知道七月是泥濘的季節,對於氣候,我是很少付出真正的關心,但是遊覽車還沒有駛離城市就他媽的淅瀝嘩啦地下起雨來,這總是不吉祥的!

很自然地,雨中航程是莫名其妙的低潮,說真的,這些我是一點兒也不在乎。教授在課堂上不是說過嗎?多說話人易於疲倦,人易於疲倦是由於內心的信仰在遷移、在消失,也就是人在遺失自己,所以人多說話就是墮落!

教授的話總是對的,何況他說的是簡單的邏輯推論。羅哲夫就是不懂,摸了三四年的洋裝書,居然還不知道沉默是他媽的充分且必要,簡直白念。再說玩牌靜靜的玩,這也不是什麼乏味的事情,至少一切語言盡在牌戲上,萬一有人闖了進來,也用不著忙著去解釋我們不是在計劃劫機搶銀行之類的勾當。羅哲夫啊,他就是不懂,他不像我這樣相信教授說的話,教授那一連串音韻鏗鏘的肯定語氣,我聽了是絕對的服了,只要我住口不吭聲,沒有人知道我是不是才高八斗、滿腹經綸,這就是沉默的權威力量啦!

但是,羅哲夫呢,他為什麼要說個不停呢,為什麼要說故事呢,說的又是莎樂美,呵呵,溫長卿受不了的,你知道嗎?有人是相當敏感的。

讓我也來說個故事吧,這是最近發生的,溫長卿,唉,可憐的人,他對我說:為什麼每一次短暫的歡悅以後,接著來的總是更深痛更久遠的罪惡感,後悔與矛盾。

你當然聽得出他是指的那一件事情啦,我很關懷地對他說:這是避免不了的,你也用不著勉強自己、壓抑自己、你已經捲入一個漩渦,要想離開漩渦,你沒有其他辦法,只有任其捲下去捲下去捲下去......

他說:但錯誤只能犯一次啊,你認為這樣,只因為你心中沒有上帝,只因為事情不是發生在你身邊。

他說這句話的神情使我嚇一跳,他就好像站立於黯淡破敗的古殿,一種玉石俱焚的感傷泛濫得不可收拾。我搖搖頭,也沒再說什麼。

我又能說什麼呢?事實上也是如此,這是避免不了的!在城裡住久了,人似乎全是狂亂而無知的:沒有人禁止你聽叛逆的搖滾樂,沒有人禁止你追逐羞澀的女孩,很多人都是過著異教徒的生活,很多人都自我放逐地撲著魔鬼的翅膀,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飛來飛去地盤旋著。那是一個繁華的城市,那是一個充滿誘惑與夢魘的城市,那也是一個沒肩膀的城市。

沒肩膀與斷腿的是一樣地悲衷,要看清這麼一個城市只有伸長脖子,永遠要伸長脖子,這可是一種很累很累的姿勢呀!  

年輕人是可愛的,年輕人也是可貴的,但像溫長卿這樣執迷於一思想,那就落入慧能所說的:這是被法華轉,而不是轉法華。

可憐的人,他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叮著他看,但是,他覺得他有意吹噓自己,謊言,謊言,一切都是謊言!他為了吹噓自己的信仰,為了吹噓自己的虛榮,故意地把一些很普遍的罪惡加在自己的身上,我覺得這是再愚蠢不過的事。在上帝面前,我們不是無罪的嗎?上帝的寬恕不是無限的嗎?那麼,他又何必自尋煩惱呢?沒有人責備他,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人責備他。

後來,羅哲夫訴說「莎樂美」的聲音戛然而止,好像夕陽西斜,一群昏鴉急急掠起撞過天際後所帶來的一片寂靜。我莫名其妙地想說一兩句話來敷衍這一空白來掩飾這一窘態,卻他媽的咽喉給緊緊握住似的卻他媽的搜遍枯腸一口氣也吐不出來,索性把牌一甩,往牆上一靠一一溫長卿不見啦!

就是這麼簡單!溫長卿沒再回來過,他去了那裡,我是不知道的,我與伊有約,赴約的時候到了,我必須離去。我觸摸著牆,那腐白白的牆當然一直都在,而且還一直散發著氣味,一種肉腐蛆生的氣味,那氣味由牆的深處散開來,就像情慾一樣地膨脹著,由四面八方來蠱惑著我,是的;就是那種聲音,那種躊躇的腳步聲,那種幽雅纖細的窸窣聲,一一如果不是因為伊有漂亮的臉孔,如果不是暴風雨的夜晚,我實在不願意去赴約,如果伊是第一個使我落淚的人,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哈哈哈......如果一到了夜晚,伊有溫柔的時刻;如果一到了夜晚,伊有錯愕的時刻;如果一到了夜晚,......如果我因條件而愛,那麼我也會因條件而失去愛;如果我因條件而失去愛,那麼我也會因條件而失去自己與自己的生命。

 


Dear同學們:

故事沒有結束.但是我的小說只有寫到此.而已.

 

Prof.Wu.2009.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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